苏州诗歌新力量

小 海

苏州,自古以来人文荟萃,文人墨客辈出,成就了一批又一批诗人、艺术家。改革开放以来,苏州诗人在向伟大的古典传统致敬的同时,以全球视野突破地方性局囿,不断拓展诗歌地理的版图。

苏州诗坛的生气勃勃,源自苏州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更得益于东南沿海城市开放创新的人文生态和艺术氛围。作为江南整体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地域诗歌群体,诗人自身总带有文化上的共同特质。苏州诗歌以包容、多元与创新的姿态,勇立时代潮头,贡献具有独特美学追求的精品力作。同时,苏州诗人个体又独具特色,有着鲜明的差异性。这正是苏州诗歌的活力所在。

历经了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不同时期,苏州老中青三代诗人队伍展现出整齐的梯队发展状态。他们中有为苏州诗歌繁荣与发展做出贡献的老一辈诗人,如朱红、张景坤、丁古萍、马汉民等;有20世纪80年代以来被诗坛关注,并逐渐形成影响的“60后”诗人群体,如车前子、陶文瑜、周亚平、李德武、张维、长岛、老铁、丁及等一批实力诗人,笔者也有幸忝列其中。女诗人群体中则有黑沨、蔡猜、苏唐果、冷眉语、李晖、林火火、娥娥李等人。以“60后”为主的苏州诗人群体在全国产生了持续影响力,他们中有的已成长为当代诗歌的中坚力量。此外,何光炎、黄劲松、曾飞鸣、周菊坤、柳袁照、龚璇、许军、许强、王晓明、徐小华、浦君芝、汉家、梁延峰、贡才兴、中海、雨林、韩墨、许文波、陈虞、张建祥、陈龙、阿笑、孙月霞、若荷影子、姚月、邹小雅、陈雪娟、刘桂红等,也在国内各大报刊频频亮相,构成有影响的苏州诗歌方阵。

由于“60后”这批诗人受到关注和评论的频率相对较高,本文的评述重点选择了21世纪以来创作丰盛、具有鲜明代表性的苏野、臧北、鸣钟、思不群、杨隐、茱萸这6位苏州“70后”“80后”诗人。这几位新生代诗人年龄接近,共同生活在苏州,作为要好的诗友,常常结伴交游,赠诗酬唱,但其各自的诗学主张和美学旨趣却不尽相同,他们共同构成了苏州诗坛多声部的交响合唱。

波德莱尔说:“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出现的词。这样的词会透露出是什么使他心驰神往。”①转引自〔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第31页,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如果我们细心梳理苏野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确实可以从他习惯使用的个人词汇表上,窥见其诗歌的精神属性。

他习惯于使用臆想的

过去的幻灭

操练绝望,培植

宿命论的抗体

他觉得,对乐观的纸币

大规模提前消费

会大大消耗

希望黄金的储备①苏野:《抗体》,《抗体》,第40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我们看到幻灭、抗体、消费、储备这些词汇或其近义词在他的诗歌中反复出现,他还喜欢在这些词根前加上修饰词。字斟句酌地“炼词”是他的一大特点,且语义逻辑往往呈递进式强化。

语言耸动的火苗,如千军万马

在我的心炉,和胸骨烤架上,惊逃,溃败。

词语之于沉默的命运,正如骈偶、声律之于它们

生之于死,我之于鹤唳。

一个长子的宿命。窊与隆的轮转。

纸牌屋中一架暴动的电梯,虚荣的陀螺。

重力的炮灰。虚无的雇佣兵。②苏野:《临终辞——为303年陆机而作》,《拟古》,第87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对历史人物命运(生死宿命)的关注,让苏野有一次次重返“现场”的冲动。他力图在整体性观照下对地方性知识进行切片式“深描”。这种“深描”,既做类似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进入历史文本内部考察,同时,又以新的视角接古入今,解构和祛除文本的永恒性和静态性,让新的意义产生。他之所以创作“拟古”系列主题的诗歌作品,是因为在历史文化传统中,那些士大夫们跌宕起伏的命运,就像一个个寓言故事,给人们提供了认识时间的坐标。人们在现实与历史(拟古)的互文性中,感受多重的历史感,从文本的互相参照中,深入探究历史的源头,从而更好地理解当下的现实,给写作带来动力。

他对自身诗歌抒写“合法性”做了这样的阐释:“源于触目皆是的文化遗迹的提醒和源远流长的历史传统的呼唤,我终于为弥散在江南市镇文化磁场中的古朴地气所感化,在语言中听到了古典心灵投在时间深井中的石头传来的回音,感受到了认同和回应汉语诗歌历史及文化记忆的冲动。”③苏野:《信仰过去》,《拟古》,第143、148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信仰过去,不代表个人对历史遗老遗少式的皈依,仅是一种价值信仰或者是一种态度,更可能是对现实的一种反切,“信仰过去,就是信仰一种价值。这并不意味着与现实完全绝缘,也许这不过是一种反向进入并斜视现实的方式,从一个精神的、虚幻的角度”。④苏野:《信仰过去》,《拟古》,第143、148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诗人信仰的过去,我更愿意把它视作一种历史幻象,一个乌托邦。传统在他的诗歌中,可以看作是一种潜在的历史意识或历史观。

这种信仰过去,其实是一种想象的生活,这是诗人惯常使用的伎俩或者说方法。因为他深知,这种想象式的间接经验必须与现实关联才能使之复活。从诗集《拟古》里,我们看到,在太湖、同里、东林寺、虞山、玉峰山、如方山、罗星洲、织造署、甪直、宝带桥、惠和堂等江南场景中,陆龟蒙、寒山、刘过、王鏊、计成、叶绍袁、叶小鸾、龚贤、吴兆骞、陈子龙、瞿式耜等向我们走来——可以说,他在诗歌中“唤醒”了这一个个江南舞台上多姿多彩的历史人物。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坦言,传统并不能继承。他指出,诗人要写出属于自己的真正全新的作品,必须对传统的东西了如指掌,这是原创性的题中应有之义。传统与个人的关系,是一个交互作用的关系。传统如果不能内化为创造性的力量,就是没有生命力的僵死和固化的传统。对最富想象力才能的诗人们而言,古典传统,更多的是一种引发创造性的系统,是鲜活灵动的。历史想象是诗人的一种创作方法和创造性来源。这一点,我们在苏野的诗中也得到了验证。苏野钟情的传统是立足于当下的,立足于自我的。传统之于个人,不是负累与枷锁,相反,是生发创造力的源泉之一。这是消解沉重肉身重力的写作,也是高扬当代精神的写作。

和苏野一样,臧北也是在读大学的年代就和我有了交往。大学毕业后,他在国内云游了一阵,然后定居苏州。臧北是个内向、散淡、随性的人,他将日常融入诗歌,是人与诗高度统一的一位诗人。他的每一首诗,都指向自身,指向内心。诗歌犹如他的精神修炼法。他用心灵在倾听、捕获,所以,他的诗总是那样简洁、透亮、干净,有时,似乎就是一个人在那对着一个单词喃喃低语,或者听着事物本身在空中说话。有时,诗人的工作就是从虚无中言说意义。

我把我的心分成很多小块

埋在春天里

它们就要出芽了

繁衍更多的心

哦,给这枯燥的世界

我带来了新物种①臧北:《论爱情》,《无须应答》,第34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臧北的写作方式,常常像是诗歌自动撞上门。就像这首诗,用了《论爱情》这样学术化的标题,其实这是一首自然之诗。仿佛在生命的旅途中,在春天的一场雨水后偶遇了诗神。是的,春风化雨,万物繁殖,心灵生长,诗人说,“我把我的心分成很多小块”,并且“繁衍更多的心”。诗人在这个季节里邂逅了诗,诗的灵感与来源是那么可靠和可信。“我带来了新物种”,犹如爱情降临一样神奇,诗的敏锐触角是从诗人心性里流露出来的。这种言说本身虽然空灵、低沉,却不是混浊与杂乱的,而是清晰与透明的,不是弥散与迷失的,而是及物与内敛的。另一方面,诗人确实又展示了化日常为神奇的奥秘,即作者并不直接现身,而是喜欢隐藏在事物内部,造成诗人不在场的假象,由事物自行现身,让世界呈现本色。

照片上的一家人

肯定是幸福的一家人

即使不去看他们

我也知道

快三十年了

无论贫穷、离散、死亡、衰老

他们始终站在照片上,朝我

微微笑②臧北:《全家福》,《无须应答》,第48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这首《全家福》是一首典型的臧北之诗。臧北诗歌的语言是直白、克制、简约的,不事雕琢,他总是尽量避免使用过度修饰、夸张的修辞。他以平淡之语道来,不着议论,甚至常常拒绝隐喻,却又能使情境顿出。这首诗的灵感,由一张全家福照片而引发,我们不知道隐藏在照片背后的故事,诗人没有讲。30年,一代人成长,一代人老去,这中间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的故事,我们并不知道。这张全家福照片却定格在那一刻,在微笑的底色与背景里。臧北从不喜欢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用平视的眼光看待世界。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也许都收藏着这样一张已然变色发黄的老照片。这首诗记录着中国人的亲情,承载着生命记忆,熟悉而亲切,引人共情。

《倒影》是诗集《无须应答》收尾的一首诗。

我叫不醒世界

那就叫醒你吧

跟我一起去看山

山的倒影

看山创造了它的倒影

并因此而完整①臧北:《倒影》,《无须应答》,第147-148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这首诗是向内的,或者说是内省自警的,有种基于外在经验内化的人文关怀和自我心灵疗愈效用。为了叫不醒的世界,而要保持它的完整性。诗人的淡泊从容与超然物外跃然纸上。山就在那里,连同它的倒影,必须接受这个世界,看山是山。然后,看山不是山。最后,看山还是山,包括看山创造了它的倒影。这不仅仅是观察视角的改变,这是外在物质不断内化过程中世界观的转变,是一种整体性的获得,一种禅悟的过程演化。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接到了一个从上海打来的陌生电话。他自报家门,说是我的老乡,热爱诗歌并且在尝试写作。于是,我们就在电话里热烈地讨论起诗歌来。这个对诗歌怀有满腔热忱的人就是鸣钟。

我最早读到的鸣钟的诗,就是写我们共同的故乡海安的。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物和场景,一下子又回来了。

牧羊的孩子

在悠闲的云朵里

山坡上的青草

快要漫过他们的头顶了

这些孩子

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直到黄昏来临

直到天空慢慢下沉②鸣钟:《牧羊曲》,《小诗集》,第61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故乡,跟最初的记忆有关,跟悠闲的云朵、青草、羊群等童年牧歌有关,当然也跟黄昏来临后,天空慢慢下沉等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有关。有时候,我们关于故乡的记忆,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描画图景。

风穿过村庄和原野

穿过庄稼

在大路上流淌

青草上的阳光

被卷起泡沫

少年在快速奔跑

飘动的云

把自己投在大地上③鸣钟:《夏日即景》,《小诗集》,第120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在故乡,少年的记忆,总是和大自然息息相关。那些村庄、原野、庄稼、青草、夏天的烈日与云朵,和少年不知疲倦的奔跑、漫游。备受呵护,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天空中自由自在的云朵一样。诚如人们对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的那句评价:诗人是俄罗斯大地上的一个抒情器官。同样,鸣钟的故乡记忆、故乡抒情,犹如一到春天就发芽生叶的树木,把对故土的情意与感怀挂满了枝头。那些自然生发的诗情,若枝叶满树,哪怕无人知晓,无人问津,到了秋天,必会叶落归根,铺在地面上,厚厚的一层。

在农村出生、长大的诗人深知村庄不仅仅是世外桃源,不可能永远沉浸在一曲甜美的田园牧歌里,乡村生活的本质,还意味着日复一日的劳作、汗水与艰辛。即使是写出《我的心儿在高原》《友谊天长地久》的苏格兰著名田园诗人罗伯特·彭斯也会发出“长夜漫漫我泪水涟涟”“人生崎岖小径,烦恼荆棘丛生”这样的悲鸣。

我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

去建造一座空中的城堡

夜色四合时

万物都收拢翅膀

唯有你

还在模仿飞鸟

要用画花瓣去装饰贫穷的天空①鸣钟:《烟花》,《小诗集》,第133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也许,诗人深知,谣曲里的故乡有时是个乌托邦,正如烟花在夜空中建造的城堡,虽然绚丽灿烂,但总会重归虚无寂静。

站在芜湖路天桥上

我的身体里驶出一辆辆汽车:

这是私家车,轮子准确地驶向八点

这是老人车,车辙缓慢地分开死生

这是旅行车,睡眠在继续

头顶大河和草原

这是公交车,人间悲喜交加的客厅

这是救护车,钢铁收容下血肉的哀歌

期待着痊愈

最后是校车,装满了荡漾的湖水

清晰的倒影,让我重又回到了自身②思不群:《分身术》,《分身术》,第3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读到《分身术》的时候,我想起了唐代诗人柳宗元施展“分身术”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这首诗:“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思不群的《分身术》,讲述的是诗人在返回故乡途中,在芜湖路天桥上的所见所思。思不群诗里的“分身术”,不同于柳宗元被贬谪时引发的乡愁与愤慨不平,而是呈现了自我与现实、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自我的异化,自我的确立、确认,以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清晰的倒影,让我重又回到了自身”,最终是自我的重新获得。感觉诗人站在大桥上的那一刻,做了一个清醒的梦,一个白日梦。

镜子里,下巴上的草场又长高了一截

神色接近三餐的菜色

早餐在灶火上烤着,五分钟后

它就会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此刻在灶火上烤着

对于人世的枯荣

镜面保持了绝对的平静

即使外面有割草声传来

割草人身穿大围裙

手中的割草机倾斜着

如一把青龙偃月刀

正准备修理整个大陆

他双手握紧生杀的大权

将一地杂草斫倒在地

苦麦菜,牛筋草,野燕麦,破铜钱

从刀口走过世界的分界线

又一次变成自己生长的肥料

而我身体上的一小块斜坡

已贡献了今年的第30次收割

在掉落的一刹那

镜面变得模糊晕眩

仿佛它草芥般的重量

让我这边的地球微微倾斜

它们并非我蓄意清除的异己

而是定期缴纳给时间的贡赋

它逐年增加,收走微薄的收成

当我握紧剃刀,轻微的震颤传来

五分钟前身体的一部分

被迅速冲进了下水道

但我仍固执地守在镜子前

等待着绿色的血飞出来③思不群:《割草机》,《分身术》,第36-3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思不群是个沉着、厚道的人,同时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从他的诗歌中,我们不难看出,他诗歌的一个重要母题是寻找自我。他时时警醒,生怕迷失了自我。我想,诗人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叫醒服务”,叫醒那个在尘世劳作中渐渐变得麻木不仁的自我,唤醒沉睡的心灵。《割草机》这首诗,就是通过最日常的生活场景——剃须和割草入手,运用联想与借喻,来指呈外界与自我的联动作用的。“它们并非我蓄意清除的异己/而是定期缴纳给时间的贡赋”,如同剃须,自我也需要不断收拾,定期清理芜杂,以保持个人面目的洁净。当然,清除异己的过程有时也会有误伤和创痛,不然,在面对自我的镜像时,诗人不会说“等待着绿色的血飞出来”。自我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处于生成、创造与重构之中。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曾说:“不变的自我并不‘存在’,且不被后续状态替换的不变精神状态也不‘存在’。”①〔法〕H.柏格森:《创造进化论》,第9页,王离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在诗歌中,自我的生成、成长与重塑,需要诗人们不断去认识、寻呼、唤醒和确认,始终处于不断辨识的过程中,就像《割草机》中,诗人面对的那面镜子,需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思不群写了大量怀古凭吊之作,比如《江枫洲感怀,或虚妄之书》《岳麓书院试帖》《访王鏊故居》《李商隐在唐朝》《谒陈独秀墓》等。在这样的作品当中我发现,诗人还是用自我作为棒槌,去扣响岁月的古钟。

雪落千山,他一片片不休地

说着寂寞。

树木在回忆中

雪盖下,少年的故人抬起头来一次次

向我张望。②思不群:《雪中登虎丘》,《分身术》,第12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诗人在一场冬雪中,登上苏州名胜古迹虎丘时,发现“树木在回忆中/雪盖下,少年的故人抬起头来一次次/向我张望”。他看到的景物,依然是跟诗人的自我在对望,甚至是对话。

在阅读这批诗歌时,我在笔记中分别撷取了它们结尾时的句子:“天色已经暗下来。无须睁大眼睛/在夕光中我们仍能看清对方的脸”③思不群:《猛虎与秋风——与姜玉学兄在虎丘同坐》,《分身术》,第10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纸薄的小舟折叠又折叠/迟迟没有驶离我手掌的水域”④思不群:《夜读张孝祥》,《分身术》,第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马头墙高过山山水水/骑上它,我就要即刻启程”⑤思不群:《访王鏊故居》,《分身术》,第9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当最后的钢笔跌落在地板上,/‘你且许我’,从此无人将它取回”⑥思不群:《给1881年1月28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分身术》,第5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你手持火把,笑容如初/就是看不见我身体下隐秘的河流”⑦思不群:《在敦煌第158窟》,《大家》2020年第6期。“它像言语般裂开又合拢/像坟墓埋着我又吐出我”。⑧思不群:《给山塘河上的杜丽娘》,《诗歌月刊》2021年第9期。诗人在访古,在问道,在用他者的眼光审视自我,无疑,他是一位自我心灵的探求者,更是直面自己灵魂的拷问者。

从一册唐诗中滑落的

是一叶枫桥

沧“桑”的身体蜷曲着

覆住清清的江面

寒山寺,趴在它的边上

如一只怀旧的蚕

透明地蠕动着

吐出长长的寂寞的细丝

秋风刮走了江枫草堂的茅草

惊鸿渡口,哪一艘船只的吃水

更深一些?

我来到这里

不是为了聆听钟声

而是,看望一个人的内心①杨隐:《一叶枫桥》,《镜归何处》,第26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杨隐始终秉持着心灵的尺度。在《一叶枫桥》这首诗里,诗人写他游览苏州著名的江枫景区,这里有名闻遐迩的古迹寒山寺,有枫桥和江枫草堂,诗人明言“从一册唐诗中滑落的/是一叶枫桥”,诗人更想探访那位夜泊枫桥的唐代诗人张继的心灵,哪怕钟声依旧,客船上听到的涛声依旧,诗人更想“看望一个人的内心”,这是穿越时空、以心证心的表白。

登上见山楼

已不见山

市声四围,有起重机爪于当空

低头,瑶华境界顶上青瓦满覆枯叶

一只鸟正顺着顶檐细细地走

这是一个人的沧浪亭②杨隐:《夏日过沧浪亭》,《镜归何处》,第24-25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诗人在市声四围的苏州古典园林沧浪亭里,依然能循着自己的心迹在走,外界的喧嚣与热闹均被诗人屏蔽,在心灵的尺度里,“这是一个人的沧浪亭”。

而我不曾后悔

石湖串月

串的是你我的心③杨隐:《石湖串月》,《镜归何处》,第2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在《石湖串月》这首诗里,诗人不曾后悔的、反复验证的,还是这颗心。

真好,这个世界上我还有朋友

真好,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事物值得我去坚持

真好,我曾在那个命定的时刻出现过

真好,我死了一次后又慢慢活过来了

真好,我把身体里的那盏灯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④杨隐:《在夜行火车上》,《镜归何处》,第41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我们无法揣度,诗人写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但我们读到了,诗人用5个“真好”来向这个世界表明的态度。美国诗人佛罗斯特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和这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据说,这句话也刻在他的墓碑上。是的,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作为诗人,都要小心护持内心的那盏灯。

巨兽正被唤醒

一刻不停地嚎叫

太吵了

我试着把它重新催眠⑤杨隐:《巨兽正被唤醒》,《镜归何处》,第37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为什么要小心护持我们内心的那盏灯?诗人用《巨兽正被唤醒》这首诗做出了回答。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欲望,犹如一头被唤醒的巨兽,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喧哗与骚动,“我试着把它重新催眠”,也许诗人施展“无用之用”的艺术的“轻”来抚慰、平衡的,正是现实的“重”。

诗人不是象牙塔里的隐士,诗人在生活中体验着普罗大众的情感与诉求。杨隐有不少诗歌,抒写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字里行间,我们能够感受到诗人的心灵颤抖。她写一位朴实的乡下农妇,从乡下池塘挑来一筐莲蓬到繁华的市中心商业街售卖的情景:

那些胖乎乎的莲蓬

是她从湖边领来的孩子

穿着绿衣服,她一遍遍地

用满是茧子的手

轻轻拂去它们身上的尘土

她希望把它们干干净净地交付出去

是的,就像有一天

世界也会把她干干净净地带走①杨隐:《在碧凤坊》,《镜归何处》,第68-6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

我到苏州工作之后,夏天在闹市区街头,也碰到过身着传统水乡服饰的农妇挑着莲蓬售卖的情景,看着特别亲切和欣喜,让人想起满池竞相开放的荷花。这是城市夏天街头的一道美丽风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蓬,农妇让它们干干净净来到城市,诗人联想到世界也会把辛劳的种莲人干干净净地带走,仿佛这是一个美好的约定。

“维特根斯坦说∕早就已经死了∕这蜕下的蛇皮∕就是蛇本身”(《偈子》)。②杨隐:《偈子》,《镜归何处》,第157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诗人是语言的魔术师,语言不是外在的形式,语言就是诗人本身。就像诗人在《偈子》一诗里说的,要么是蛇(形式)已经死了,要么蛇皮(语言)就是蛇(本体)本身。常常,不是我们表述不清,而是因为我们的能力不够,语言还是外在的形式,没有成为人言合一的自身存在。正如杨隐在《而立辞》一诗里所讲的“足够的明净,才能荡开混沌,照见自身”。③杨隐:《而立辞》,《镜归何处》,第181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诗人在芜杂的语言丛林中寻觅自我。语言作为形式,有时就像杨隐诗中所写的“枯叶蝶”所昭示的,它会易容术,它会隐形术,需要去小心甄别、体悟,创作出形式与内容合一的、天衣无缝的佳作。

灯膏附于芯区,有轻生之欲火

景致无关痛痒,愉悦一律同样。

春暮静止的五官,腐朽而疑虑。

预约唇目享受:为拂袖的花枝

奉请徒然之酒,相守于这良夜!

抑郁突燃,如何扑救?异域的

风情,舞断的腰身或无端之蕊?

时雨撑出视域:纯画质的凉野。

登高,你枨触遥深,谱就新曲。④茱萸:《谐律:译李商隐〈北楼〉诗》,《草堂》2017年5月号。

这首诗叫《谐律:译李商隐〈北楼〉诗》。李商隐《北楼》原诗如下: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其实,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诗如何借鉴和利用中国古典诗歌优秀传统的话题一直不断。茱萸的李商隐《北楼》译作,读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新鲜感和陌生感。他变身一台古奥词语挖掘机,让古典诗歌的资源不仅仅停留在个人修养上,更转化为现实的创造力。古诗今译,不管是直译,还是意译,难度都不小。既要译出古诗的境界,又要能成为新诗的经典,难上加难。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诗人布罗茨基说:“毕竟,诗歌本身就是一种翻译;或换一个方式说,诗歌是心灵被用语言翻译出来的诸多方面之一。”⑤〔美〕约瑟夫·布罗茨基:《在但丁的阴影下》,《小于一》,第85页,黄灿然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茱萸的这种翻译本身就是基于一种创造与改制的内在冲动。

老一代诗人中,像洛夫,曾出过一本《唐诗解构》。他对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杜甫《春望》、王维《竹里馆》、张继《枫桥夜泊》都进行过改写。2004年,他来苏州旅游时,我们曾见面聊过古诗今译这个话题。他认为对古典诗词的加工或重铸,尤其是诗人译诗,首先必须要有创造,新译的诗都要有自己的个人风格和美学趣味。当然,要让已然审美固化的古典诗歌资源成为新诗的创造性源头,还有很多艰苦的工作要做。茱萸的古诗今译,做到了在诗歌的音、形、意三者上下功夫,他的写作可视作古典诗歌与当代诗歌间富有意趣的翻译实验室报告。这样的译诗活动,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被夏日众神浸在日落之中

他们制造着紧张的颤抖

——罗伯特·哈斯《嘴微微张开》

在趋近正午的时辰,离黄昏还有

大半天的光景。一场阵雨让云朵

带来昏暗(那遮罩万有的阴影),

带来道路转角处巴士发动的声响。

在通往地狱的屋顶看世上繁华?

在这样一个夏天享受春雨的滋味?

俳句之轻,享受汉诗的节候,是试着

用第三种文字制造言辞的飞地,

谈论词语的婉转承欢,无论它们

来自小林一茶,还是杜甫、陶潜?

闹市九曲桥是一条盘卧水面的龙,

力量则掩藏于那低垂的柳枝,你

震惊于它们的漫长历史。实际上,

作为城市,这里远比你的国家年轻。

渐渐冷却的咖啡,喝到一半,我们

寒暄,并不使用旧式的中国礼节。

又一个问题抛出,你的嘴微微张开,

将身躯从沙发靠背挪起,准备回应;

你的妻子对此也有话要说:作为你

出色的同行,她的敏捷并不因身在

汉语疆域而有所逊色。你重回椅背,

报以绅士的微笑——诗自有其职责,

或最高乐趣:为日常之神所诱,在

骤至的夏雨中对它进行默然的推敲?①茱萸:《夏街:雨中言》,《草堂》2017年5月号。

互文性写作是茱萸诗歌的惯常手法。这首《夏街:雨中言》记述的是2014年的盛夏,诗人与访问中国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夫妇进行的一次对谈。题头的引诗其实已经在提示我们,诗歌中有一个潜在的对应文本,即罗伯特·哈斯的《嘴微微张开》。诗人没有讲述谈论的具体内容,但对背景天气及诗人夫妇动作细节却有生动描述。“俳句之轻,享受汉诗的节候,是试着/用第三种文字制造言辞的飞地,/谈论词语的婉转承欢,无论它们/来自小林一茶,还是杜甫、陶潜?”字里行间有中国古代诗歌、日本俳句,以及美国当代诗歌之间的互文,同时,运用的也是中国传统的以诗论诗的方式。诗歌中的语义结构安排,类似有趣的俄罗斯套娃。

有时候,茱萸的写作方式类似于乘坐时光机,一头扎进历史的隧道里。他的诗歌在修辞上的考究与偏执,与其说在施展语言的炼金术,不如说是在历史宫殿里翻拣黄金。同时,茱萸有浓厚的文本意识,他善于从文体角度入手,寻找江南历史和文化里的密码,让他心仪的历史人物们“骄傲地复活一次”。

是的,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镇,

我愿意把它的名Johnson译成

穹森。苍穹广大,周遭林木

森森,辉映落日时分无垠金色。

神秘之手在调光,调当地特产

枫叶糖浆的甜度。不远处淌着

Gihon River(从伊甸园流出的

第二道河,也叫这个名字)

我想把它翻作“激涌”河——

然而它也调着流速的缓急,

如今水面平静,名不副实。

走远些,西南某处有家伐木场,

东北边坐落着一座木质廊桥,

大街上还有夏天长期歇业的

当地毛纺厂的直营店。

多少个黄昏我沿路检阅它们,

与临村的旧货店老板清点

他的收藏在同一时间。

穹森镇的黄昏总是准时出现。

透过我的窗子,蓝天白墙红砖

绿树与黑栅栏依次在光束中

谢幕于艺术家们放映的幻灯片。①茱萸:《穹森镇的黄昏》,《钟山》2019年第6期。

茱萸旅居美国期间写就的组诗《佛蒙特夏天》,是他近年诗歌创作的重要成果。这组诗写得很放松,也很有腔调,其中有日常的生活、游览、逛街、喝红茶菌、逛古玩店、淘旧书、购物、参加生日宴、拜谒文学名家墓地等。从组诗中的第一首《穹森镇的黄昏》就能看出,他从日常性开始切入小镇的精神生活,把镇上的风土人情和诗人自身的感触巧妙结合,既有代入异国文化的切身感悟,又有与旅居者身份相符的旁观出离感。

从上述列举的茱萸诗歌中不难看出,讽喻、反诘与戏谑手法的广泛应用,固守个人法则或风格信条,对语言精心打磨、塑造,并逐渐向精致的类型化写作过渡,是他诗歌的一些特质。比如他的“集句”诗,对李商隐诗歌的征用、缀编、翻新等,关乎观察与思考、想象与再造、经验与历险。而他在古诗与新诗勾连方面古灵精怪的实验,则有赖于他的才华和学养。这种自带书卷气、内省型的学院化诗与思气质,是感性与智性的完美融合。

从茱萸写作的伦理层面看,他更愿以平视的目光,以交流与对话的方式在历史场域和现实时空中游走。作为“80后”诗人,他更强调精神自治,诗歌成为这一代诗人生存、思考和参与世界的方式。一方面,他们以强健平等的方式立足当下;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也能从历史镜像中观照现实,为赓续传统,返本开新,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作为诗歌创作和理论批评兼备的年轻诗人,对茱萸,我们理应有更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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