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德益诗歌的语言张力美

周凌颖

(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504)

张力最早是一个物理名词,20世纪30年代,艾伦·退特将其引入文学批评:“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的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最深远的比喻意义并无损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①117后来许多学者对这个概念进行发展和延伸,陈仲义先生认为:“诗歌的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异质因素、互补因素等构成的紧张关系结构。”②88张力是文本间的矛盾事物碰撞所造成的结果,通过冲突揭示一种辨证关系,以提升诗的内涵。其层次结构多样,可以划分为语义层、形象层、情感层、意蕴层。其中,语言的张力是指对立、互否、异质、互补因素的紧张状态在语义层上的表现,语言由于形变,内在超过表象,造成审美阻隔和延迟,使其更富有深意。而新边塞诗人章德益诗歌中的语言张力表现极为突出,十分具有研究价值。章德益诗歌中的语言张力,展现了他卓越的艺术想象力、深刻的哲理性和真切的感染力,诠释了现代诗歌的语言张力美。

语言张力是各种矛盾在诗歌中形成的复杂建筑,这些矛盾依据作者思维的组合,形成了某种对立和谐的关系,它们交织成网,为读者建构出一个丰富的文字世界。语言张力表现为矛盾语词的并存、语言的变形和语言意象的多元建构。

(一)驳义语词的并存

驳义语词是指意思相反的两个词语组合到一起。在章德益诗歌中的表现就是,一句诗里出现多个意思相反的词语,彼此否定消解,使表现的事物充满矛盾,引起读者的注意,从而探寻其内在的含义,扩充诗意。在作品《黄土》中:“包容一切又覆盖一切/分娩一切又湮灭一切/毁坏一切又创造一切/铭记一切又健忘一切。”③8描写了黄土可以包容、分娩、创造、铭记万物,又会覆盖、湮灭、毁灭、遗忘万物。这些词语表面看很矛盾,但在深层上体现的是作者对于自然的思考。自然是无私的创造者也是无情的毁灭者,揭示了大自然对于人类的重要影响。驳义语词的使用,使对立统一的哲理关系得以显现,张力美由此产生。如《西部太阳》中也存在驳义语词:“那天天沉落天天更新/那天天死亡天天再生”,④7沉落的事物不会再更新,因为沉落表明生命的逝去,再生就是新的生命。这几个词语也是彼此对立的,但诗人在这里用沉落与更新相对、死亡与再生相对,获得了诗歌的语言张力美。“矛盾的互否、互斥形态,没有在同向位上做量的叠加,而是在逆向上实行‘反作用力’,从而获得相克相生、相反相成的美学效果。”②184矛盾的语词看似对立,实则是彼此成就,没有沉落为前提就不会有更新的到来,没有死亡就不会有再生。驳义语词就在对立统一的关系中,使诗歌获得了一种新意。

(二)语言的形变处理

1.事物的变形

“变形”是指作者把两种性质不同的事物通过比喻的方式连接在一起,遵循的不是客观事实,而是作者内在的情感逻辑。由于比喻的连接,事物间产生一定的联系,从而形成一种新的形态,使诗歌产生新意,这是一种语言的陌生化手法,是异质因素构成的一种张力。在《对瀚海》中:“驼群般的沙丘”④7,驼群与沙丘本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但诗人却把驼群比作沙丘,其实是从形状上建立两者的联系,骆驼有驼峰,驼峰的形状就像沙丘,所以两个事物有内在的联系,沙丘的形象就生动可感。瑞恰慈在他的《修辞哲学》中认为:“被联系在一起的这两种事物(指隐喻的本体和喻体),距离越远,他们创造的张力也就越大。”⑤在《荒漠天空》中:“鹰之影已飞成片片/切割天之喉管的匕首”③12这句诗中影子和匕首也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将鹰的影子比喻成切割的匕首,显得比较新奇,这种变形方法的运用丰富了语义。一方面写出鹰在空中飞舞时的姿态敏捷像匕首,另一方面表现鹰的影子对天所造成区域的分割,使得诗意更加多元,形成独特的语言张力美。

2.事物的变色

变色是指“对客体进行颜色的‘变幻’描述”。改变事物的本色,或赋予事物以颜色,使之形成新形态,抽象变得可感。被赋予颜色的事物看似矛盾,不具备真实性,实则是作者情绪的一种隐喻,符合其情感的真实。在章德益的诗歌中,变色现象很常见。如《致风口》中“金海作伴奏”和“唱出红云缕缕舞宇宙”。④17在现实生活中,海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作者用“金”和“红”去形容海和云,使读者感觉矛盾。其实,金和红这两种颜色在视觉刺激上最强烈,作者用这两种颜色就是为了给读者一种视觉冲击力,从而更好地展现风口治理的成果。再如“枯黄的死寂”③12,死寂是一种存在于人物内心的感受,它本身是抽象的,但作者赋予了死寂以颜色,使得它变得具体可感,注入了作者的情感。枯黄本身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冷色调,用它来形容死寂,加强死寂缺乏活力、萧条的状态,更加凸显大漠环境的荒凉、孤寂。

3.变换主语、改变词性

变换主语是指作者对相邻句子之间的主语与宾语进行位置互换。在《我与大漠的形象》中,“大漠说:你应该和我相像”和“我说:大漠,你应该和我相像。”⑥这一句诗就存在“大漠”和“我”主宾互换,“我”和“大漠”成了两个对立的主体,不能同时作为主语或宾语。说明“大漠”与“我”不是孤立的两个存在,而是相互影响的统一整体。诗歌表层体现的是主语与宾语的互换,深层则揭示了人与环境一体的哲理。在《帐篷•太空》中也存在这种变换主语的现象,“帐篷是真正的太空,太空才是真正的帐篷。”④35“帐篷”和“太空”的互换,表面看是矛盾的,太空应该是大的存在,作者却说大的天空是帐篷,而帐篷是小的形态却被作者写成是大的天空。这是作者为说明军垦形象的高大而有意为之,他们驻扎在帐篷中,奉献青春,改造边疆,所以他们驻扎的帐篷很大,装下了军垦战士的热情与激情,理想与抱负。而太空与承载着这些的帐篷相比就显得小了,这种大小与形态无关,而是指事物的内涵。“帐篷”和“太空”的互换暗含作者对军垦战士的赞美之情,也是一种表层与深层共同作用形成的张力。

除了变换主语,章德益的诗中还存在语词性质改变的现象。在《绿色的画碟》中:“怎么一下子——绿了沙海、青了雪山。”④33“绿”和“青”原本是颜色形容词却被作者活用为动词,与正常语词使用规范不同。其实这种现象在诗里面很常见,也是诗句张力的依托。“诗的语言在横组合轴上,有自己的可结合性限制系列,它与日常语言规则有所背离,同时也必得以日常语言规则为表义基础才能达成理解。这种相悖相依的关系就是诗的语言结合产生张力的缘由。”⑦“绿”和“青”两个形容词活用为动词,就把青年林的生命力展现得淋漓尽致,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沙漠绿林图。如果只把“绿”和“青”这两个词用作形容词,诗歌就缺乏一种美感。虽然形容词活用为动词脱离词语原有的属性,但对于诗句的理解离不开对词语原有词性的分析,首先要理解这两个词是描写颜色的,才能进一步理解整句诗是对青年林形态的表现,在这个基础上展开它动词用法的进一步分析,诗歌的语言张力就由此诞生了。

(三)意象语言张力的建构

章德益的诗歌中,存在着容量丰富的意象群,它们本是不同性质的存在,却因作者灵感的组织发生联系,构成了多重张力。“除了给语言张力设置足够的空间,还得使它具备强大的包容性。语言张力的包容性体现在它可以是多重关系形成的张力,也可以是一种关系在不同意义层面所形成的张力,但是这些张力是兼容于诗歌的语言之中的。”⑧在他的《雪崩》中:“星光狂飞/玉色粉蝶天边栖落/天山巨大的骨粉弥溢天地/一秒钟一次千百年的突变/雪末的白色焰火扬飞/大地通过死亡的毁灭走向新生的节庆/冰雪冷铸成的千万年静态/终被痛苦的痉挛突破……每一条线条都在解释世界的全新法则/天摇地动中完成着大地运动的全过程。”③10这个多元的意象群形成了五层张力,星光的飞洒造成粉蝶的栖落,天山的震动造成雪的纷飞,大地又因为雪崩形成新的形态,大地的改变就导致群山的形体更新,这些物象的改变就形成了新的自然法则。整首诗的语言包容性很强,多个异质事物的组合形成了多层的张力美,在这些张力美的背后揭示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及毁灭也可以是新生的哲理。

章德益的语言张力也体现为一个事物对应多个意义。在《黄土》中:“自一把黄土中揉出黄河/自一把黄土中捏出山岳/自一把黄土中雕出种族/自一把黄土中翻出家谱。”③8“黄土”可以生成“黄河”“山岳”“种族”“家谱”这几个物象,就写出了黄土的伟大、无私和包容的特性,还赋予了黄土精神内涵。它可以凭借自然外力,塑造黄河、山岳这些自然物,也能作为一个养育者,抚育族群,还能是历史的见证者,见证多个家族的兴衰变迁。在某种意义上,黄土也象征了一种精神文化,它是塑造我们中华民族性格的源泉。这些都源于黄土的无私与包容、丰富与厚重。黄土的形象是隐含于诗歌的语言中,又通过不同的意象体现出来,诗的内涵由于外延意象的建构而得以延伸,诗意就在其中得以升华。

章德益诗歌语言张力的表现形式多样,作用也较为丰富。首先,诗歌语言张力可以体现作者非凡的想象力,需要作者在发掘生活物象的基础上,形成一种高于生活的艺术创造,这离不开想象力的参与。其次,诗歌语言张力可以提升诗歌的哲理性,看似非逻辑的诗歌文本,实则是通过语言的矛盾关系揭示存在的哲理,是作者对诗意的一种升华。最后,诗歌语言张力可以增强诗歌的情感表现力,朴素的语言往往缺少对立语言的情感爆发力,对立语言正是因为矛盾,力才能更加凸显,情感也愈加浓烈。

(一)体现作者非凡的想象力

章德益的诗是以意境取胜的,他为读者展现了一幅辽阔、神秘的西北风景画。章德益诗歌中的语言张力显现了他奇幻的想象力,高原是从古猛士的身躯中诞生,猛士嘴里吐出的血滴形成了太阳,他将几种异质的事物通过比喻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十分形象生动,使人在感叹高原诞生的伟大的同时,还为高原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不仅如此,西部的自然事物仿佛是有生命的存在,它们会在沉落中更新,会在死亡中再生,是温顺的也是凶悍的,体现了一种“泛灵论”的思想。在作者的笔下死寂也具体可感,大漠和人会彼此塑造,这一切新奇、神秘、有灵性的事物都是他将生命体验及审美经验全部贯注于西部万物的结果,是其非凡想象力的最好印证,是章德益诗歌语言张力美的所在。

(二)提升诗歌的哲理性

章德益诗歌语言的张力提升了诗歌的哲理性。他在诗歌中运用了语言变形的手法,通过互换主语,传达一种对事物的哲理思考。在《我与大漠的形象》中,“我”生存于大漠,而大漠是“我”生活的场所,由于长时间的生活,“我”被大漠环境所改变,而大漠作为生活环境的一部分也被“我”所改造,这种互换体现了人与环境的密切关系,人不能离开环境的塑造而孤立存在,环境作为人生活的一部分亦不能完全排除人的影响。通过语言的变形,这种表层与内在的张力关系就跃然纸上。此外,在他的《雪崩》中,哲理也很突出,通过多个意象群的建构,体现出多种层次的张力,通过这些张力,传达出事物运动变化的哲理。这整个意象群就揭示了世界万物是运动、变化的,应该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的万物,不可切断联系孤立看待某一个事物。驳义语词的使用也让作者所表达的哲理更加明晰,如《黄土》中,“黄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说明了事物具有两面性,矛盾是普遍存在于事物之中。章德益通过其独特的语言手法使得诗歌不仅具有形态美,而且具有较强的说理性,给人以思想启迪。

(三)增强诗歌的情感表现力

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说过:“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一首诗的灵魂来源于情感,没有情感的诗就像没有灵魂的人,只是一个空虚的躯体,没有存在的意义。贯穿章德益诗歌最显著的情感就是对垦荒者形象的赞美以及垦荒精神的歌颂。在他的诗歌里存在着一群不辞辛劳、艰苦奋斗的西部垦荒者,在辽阔、荒凉的西北大地挥洒汗水、奉献青春、追寻梦想。在《老军垦的心愿》中,运用了“老一辈”和“后一辈”,“曾”和“将”这些驳义语词,表现了诗人渴望垦荒精神代代相传的美好期许,表达了诗人对于西部这片土地的热爱以及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热情与壮志。在《塔里木抒怀》中,用异质比喻的方式,赞颂了支边青年西部建设的丰硕成果。在以往的边塞诗中,西北一直是荒凉的代名词,但在这首诗里,西部呈现的是积极、美好的景象,这是因为有了垦荒者勤劳的耕耘才有了西部新的风貌。所以,在章德益的诗中始终有一种对于垦荒精神的赞颂之情,这种强烈情感的表现离不开语言张力的作用。

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张力是诗歌语言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体现为语言的生动性与丰富性,能让诗歌富于灵动,情感强烈,哲理深刻。而语言张力又是通过语言的对立、异质、互补、互否等关系造成一种紧张感,因为陌生的语言,造成读者对诗歌内容的审美阻隔,吸引他们深入体会诗歌,达到诗歌的语言内涵大于外在形态的效果。章德益的诗歌善于运用语言张力技巧,通过驳义语词、语言形变以及意象语言张力构建的方式展现其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揭示深刻哲理,抒发对边塞垦荒者精神的赞颂,表现出了不同于古代边塞诗的艺术特色。他的边塞诗打破了读者以往对于西部荒凉、孤寂的刻板印象,展现了西部地域的生命活力,塑造了高大的垦荒者形象,给人一种精神的振奋,是诗人对于现代诗歌艺术一种积极有益的探索。

注释:

①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②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③章德益.《黑色的戈壁石》[M].广东:花城出版社,1986.

④章德益.《绿色的塔里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⑤Richards.I.A.《The Philosophy of Rhetoric》[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6.

⑥章德益.《大漠和我》[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1.

⑦班澜.诗歌语言的张力建构[J].内蒙古社会科学,1999.(001):67.

⑧田飞.现代象征诗语言张力的生成[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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