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回音

一笔 

1.我与自己

我已经退休在家三年了。

每当冷寂而按捺不住的时候,我都会去永吉市森林协会所管的那一片公益林园子,站在山坡上看着,园子里的动植物们并不理会我,树干挺拔,树叶翠绿,鸟叽叽喳喳乱鸣,一副“敬而远我”的态度。它们如沐春风,它们生机勃勃。

我的头耷拉下来,一切俱往矣。

曾经的我,每天总是热闹的,协会常务会议、人事研究会议、种植论证会议、现场协调会议、工作部署会议……永吉市电视新闻里,不是我在这个会议现场的镜头,就是我在那个重要场合的镜头,一副天降大任、激荡风云的做派。开会发言,我要么滔滔不绝,没个把钟头绝不收嘴;
要么三言两语,让人揣度遐想不尽;
要么一上来就严厉批评,切中要害,不姑息迁就。如果遇到吃不准的会议,我就照稿一字不差往下念。

三年前,我還是会长时,每当召开评审职称协调会,我总喜欢这样教育大家:要好好钻研种植树木,提高成活率。想一想,你们自己当年的玩伴,现在都在哪里?在干什么?说不定有的还在当农民,不是在田间风吹日晒,就是别妻离子去打工。你们比他们幸运多了,除了你们的自身努力,最关键还是你们的运气好。大家被我一说,比了比,攀比职称的心气似乎平和了些。

我说这话时,也是对自己讲的。我原本是个农村娃,考上市林业学校,毕业分配到森林协会,好似鲤鱼跳入龙门。我从一个基层的技术员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成长起来,仿佛命运使然,撞了大运,一步也没落下往前走。如果慢了一步半拍,最后不是任职级别不够,就是任职资历不足,结果也就迥然不同了。

生活不同,境遇不同,结局也不同。经常指挥他人的人本来就容易自负,毕竟被人称赞惯了,这点并不稀奇;
人走茶凉,人们也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的时候,遭遇冷落竟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能够窥探到人性的秘密。

三年前深冬的一日,上级宣布我退休了,按照以往惯例,协会新上任会长携班子成员要为我开一场座谈会,我拒绝了。这在协会其他人眼中是很有意思的,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称赞变成了沉默。

刚退下来那个月,我还经常去协会机关,看看材料,找人聊聊。协会为老同志备有一间阅读休息室。若在电梯里遇到机关的人,不管是新面孔,还是老面孔,我一律如春风拂面,习惯性拍一拍他们的肩膀,居高临下地关心他们近来可好,好像我还在会长的位置上。这天,一个新面孔的年轻人,在电梯里当众调侃我:“老会长,您太有激情了。”

听听,听听,老会长,一个“老”字,说明他们已经抛弃了我。激情?这分明是讥讽嘛。我自嘲道:“老头子了,哪来的激情?”

大家在电梯里便笑出声来。调侃我的那个新面孔一本正经道,允许生二胎了,激情肯定不能少。轰的一下,大家笑炸了。这一瞬,电梯的门向两边打开,笑声戛然而止,顿时一片静寂。现任会长就站在电梯口,等着下电梯呢。

大家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刘会长好。”办公室主任还伸手拦住电梯门,好让刘会长先进来。

刘会长一脸严肃,双眼深不可测,对着我客气地点点头,进电梯了,大家这才鱼贯而出。

退休后的头一个春节眨眼就到了,协会派出一辆面包车,老龄委主任领着一拨人,在永吉市东南西北转圈圈,给退休的老同志送春节慰问金,外加一箱水果。

快到某一位老同志家,工作人员便打电话预先告知一声,从一家出来,再给下一家打电话。终于轮到我家,接了电话后,我和老伴亲自在门口迎接。

工作人员抱着一箱水果,老龄委主任拿着慰问金,领着一拨人上楼来了。他的脚刚刚踩完三层楼的最后一级阶梯,就伸过手来与我握手,声音也响起来,老会长,祝您新春大吉大利。刘会长正在市里开会,他说改天他亲自登门给您拜年。老伴热情招呼他们坐下来喝口茶,老龄委主任站在门厅口忙说,不客气,不客气了,还有几家要走呢。轰隆隆地,三分钟,一拨人烟消云散了。

我气得心脏仿佛被人扯一下,又放进去;
再扯一下,再放进来,直至麻痹。为了迎接他们,我特意吩咐老伴泡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

这叫什么事?太不够意思了。我怒气冲天,问老伴,姚力呢?他怎么没来?

老伴也火了,冲我嚷,你问姚力去。

我沉入了枯索荒凉之中。

退休后不久,我的心脏染上了怪疾,常常感觉憋气得很。

这天刚到上班的点,我就急不可耐地催促老伴帮我拿病历,要去市立医院看心脏。

“心脏又疼?见你能吃能喝。”老伴不慌不忙道,“又没火烧眉毛,急什么?”

“不是火烧眉毛,”我说,“是小石块硌得我心绞痛。”

“哪有小石块硌心脏?你魔怔了,尽说胡话。”老伴真生气了。

我心生不快,反问老伴:“你懂什么?”

老伴退休前是永吉市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在家里,我向来讲不过她。

对于我来讲,退休了,一切都没有存在感了,并且失去的存在感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曾经有段时间,我将开会视为我的人生最高级形式。

老伴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喃喃自语:“你需要的是习惯没会开了。你应该知道,会议早晚要在沉默中消寂,开始于此,且结束于此。”

我争论不过,走为上策,气哼哼地走出家门看医生。

我挂了市立医院心内科主任医师门诊号,然后排队等叫号。说来也怪,退休后,排队看专家门诊倒适应挺快。我当会长时,哪用得着我亲自排队?全是办公室主任姚力鞍前马后伺候我。现如今,要见他一面还真有点难。

终于轮到我了,坐定后,我对主任陈述病情,说:“我心脏里面有小石块。”主任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有着足够的理性。他埋头开完两张检查单子,说:“你先去做心电图,然后再去做心脏彩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心电图和心脏彩超检查结果出来了:我的心脏里根本没有小石块。

这怎么可能?我对主任说:“小石块硌得我心脏瘆得慌。”

主任有板有眼,说:“那是你的心理暗示。”

我恼火得不行,建议主任再检查一遍。

“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小石块。”主任反问我,“还检查什么?”

“检查仪器。”我说,“心脏彩超仪是不是有故障了?”

主任依旧一脸的波澜不惊,但语气显然冷了:“人命关天,心脏彩超仪不会有问题。”

我顷刻间感到有好几块小石头开始在挤压我,心脏马上就要跳不动了。我绷起脸,说:“小石块就在心脏里,我可能马上就会死了。如果设备没问题,那就是人有问题。做诊断的是个实习医生,没有临床经验。”

主任冷硬的表情一览无余,说:“诊断结果是主任医师下的,与实习医生无关。”

我不肯马虎,执拗地要求主任马上召开现场会,请各路专家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心脏彩超儀故障问题,还是医生诊断水平问题,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查明原因后,再召开一个发布会,当场宣布原因和结果,证明我的心脏里确实有小石块。

漫长的瞬间。

一向理性的主任不知所措了。他头一回见到我这样的患者,惊愕的目光不知该安放在哪里。他觉得,他和我这个患者根本不在一个维度,再交流下去也是南辕北辙,还会影响其他患者的就诊。

我等不及了,对主任发出指令:“立即召开现场分析会。”

“真是荒唐!”主任火冒三丈,高声喊起来,“护士,护士……”门诊值班台护士冲进诊室:“主任您……”不等护士把话说完,主任手一挥:“叫保安过来,把这个病人请走,叫下一位病人。”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的鄙视。

我只能让步,这是医院,是他的管辖地。我显然指挥不动他。我悻悻地离开他的诊室。每走一步,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小石块的挤压,可为什么在心脏彩超仪面前,这些小石块就不存在呢?

不行,我要去省立医院看专家门诊。如此,便涉及我的医保报销问题,我即便不想也得放下面子,给姚力打电话,请他帮忙协调一下医保办。

天空阴沉沉的,也说不准是我的心情遭遇了雾霾,让我觉得天空阴沉?

站在医院大门外侧,我掏出手机打给姚力,一下子就通了,正心下窃喜,耳朵钻进他的话:“我在开会。”说完,就是决绝无尽的忙音……我的手机嗖嗖冒着冷气,像一团坚冰从头到尾罩住了我。

“我在开会”,这句话就这样似尖刀穿过坚硬的石块,戳得我的心脏鲜血淋淋。

医院门外的街道上,人流、车流的喧嚣声,犹如千钧之重从我的神经拖过。我被激怒了,原地跳起来破口大骂:“姚力,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开会?”

顷刻间,围上来一大帮毫不相干的人看热闹。个个火眼金睛,仿佛都是主任专家,一眼就诊断出我的精神出了毛病,焦灼暴躁——这人得了抑郁症,这人得了狂躁症,这人得了分裂症……七嘴八舌诊断不停,看我就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拿起手机,依旧黑屏沉沉。手机给了我一个姚力的背景,这个背景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陌生而遥远,遥远而模糊。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支箭带着年轮的碾压,碾压着我的点点滴滴。它从永吉市最北边贫穷的山沟沟射出,穿过千难万险,穿过高山大河,它要继续穿过悬崖峭壁……这支箭它不可能折返的——怎么能退休呢?让我飘浮在严肃庄重的会场之外。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我退休了。

2.我与姚力

我终于狼狈地从市立医院门口撤了。

我不乘公交,不坐地铁,我走路。走着走着,心脏里的小石块又开始作祟,痛得我难以忍受:街道上不少的路面都在开膛破肚,不是这段就是那段,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两边路面永远是工地,实在妨碍人们的步行。灰尘四溢,路面工地深蓝色的围挡上积了厚厚的土灰,让原本就丑陋不堪的围挡更加丑陋不堪。我决定不回家了,免得又被老伴数落,干脆直奔公益林子去。

时间开始逆流。指针也开始逆向走动。这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时间长河。

我和姚力曾经讨论过关于“开会”的话题。姚力说如果时间之轮持续转动,开会这一最好的形式仍然会被人们所认可。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这是我们俩的共识。对他而言,开会的本质在于形式,是其中严格的会风与有序的会场,才使会议能够不间断地延续下去。而我则认为,召开会议必须先明确主题——需要解决的问题或讨论的问题,这样才能使一个会议连着一个会议开下去。这就是我与姚力之间最典型的差异了。

退休后,我担任公益林联谊会执行长一职,同样也需要开会。只是此会非彼会,公益林联谊会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妥帖,怎么看都缺乏一种仪式感,仿佛是什么人为了安慰我而施舍的会。当然,我也完全可以老骥伏枥,深入森林一线去做调查研究,大张旗鼓写点什么,或者呼吁点什么。如果我真这样去做,说实话,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因为,我一向以为喜欢抢风头的人,总容易招人烦。

森林协会首任会长,是随野战兵团一路南下,用血肉之躯打进永吉、解放永吉的功臣之一。在他的追悼会上,人们回顾了他辉煌的一生,那会儿的我刚刚毕业分配到协会。所以,请谅解我用了一个“老”字——老会长。老会长刚正不阿,爱憎分明,浑身是胆,可是,随着他的骨灰被安葬,一切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

多年之后,当人们称呼我“老会长”时,连我自己都深感意外和满腹不解,我怎么对“老”这个字如此敏感?过于敏感,会让一个原本自信满满的人忽地变得不堪重负,就像一块压舱石必不可少,又让人喘息不得。

上个月,公益林联谊会执行长和副执行长开了一个碰头会,专门讨论发票报销问题。

开会过程中,我忍不住悲从中来——为什么那几张薄薄的发票,会像一座冰山横亘在我心里?一想起这档子发票报销的事,我都忍不住要骂上姚力几句。

想当初,我提拔他那会儿,他鞍前马后伺候我,唯恐伺候不周;
我呢,觉得他富于热情,又言听计从,怎么提拔他都不为过。现如今,为了报销这几张薄薄的发票,我要“低三下四”给他打好招呼,才能让联谊会工作人员去报销。

公益林联谊会要开展活动,自然需要投入一些人工成本,光靠我和几个同样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去组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需要一些年轻人跑腿出力,撰写报告。别的不提,单说电脑打字,我什么时候会过?什么时候又打过?让我打字,这不笑话嘛!

问题来了,要付人工报酬,需要发票来冲账,而且,不是所有的发票都能报销。方便报销的发票仅限于交通费、文印费、会议场租费等。

搜罗发票成为我的当务之急。我这个联谊会执行长只好召集副执行长开碰头会,讨论后,大家一致同意支付人工报酬,这是必需的,并在会上指定由一位副执行长专项负责搜罗方便报销的发票。

一位临时聘用的年轻姑娘拿着搜罗来的七张发票,去森林协会办公室财务科签字盖章。这位姑娘一刻也不敢耽搁,紧跟着跑去找分管副会长姚力签字盖章,结果,她连姚力副会长的面都没见着一眼。工作人员把七张发票接过去,一句话没说就进了姚力的办公室。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工作人员才从姚力办公室走出来,一眼看見这位姑娘还傻愣愣地等在那,深感意外,问:“你还没走?”姑娘实话实说:“我在等发票。”工作人员心里划过一个嘲笑,留下悬念说:“姚会长签好后自然会通知你。”顿了一下,“七张里面好像有一张是假发票。”这位姑娘万分错愕,不知该如何应答,一时僵在现场。工作人员只好开门见山地说:“你先回吧。”

我知道后忍无可忍了,抓起手机接通后,貌似恭谨却不无骂人意味,说:“麻烦姚会长了,请您给我把发票签了。”手机那头的姚力显然是愣住了:“老会长,这……这话说的……”估计他没有料到我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当然,对他来说,我已经是无用之人。所幸,他还不想在圈子中留下“势利小人”的把柄,忙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开会开晕了。已经签好了,我亲自给您送去。”我立马顶过去,说:“送就不必了。”

从开始搜罗发票到完成发票报销,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属于我的成功,还是失败。这也是退休综合征的困扰吗?

方才,在市立医院大门口,手机里姚力的声音穿过耳膜,音量压得很低,甚至不乏谦和,但分明渗透着不可撼动的存在感,让我再一次感受到有会开是多么神清气爽的一件事。

只是我那颗心还是感到被小石块无情地挤压了,在胸腔外耷拉着,无法跳荡和复位。

我曾认为,四十不惑,“克制”这个词最能准确总结它的基调;
可如今我已经“六十而耳顺”了,竟还这样敏感。看来,时间并不是万能的,并不是总能治愈我退休综合征的病痛,它只能局部地麻醉我缺失的存在感。

协会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心中有数,这个会议由谁主持,他们就对这个主持人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如果哪天换了主持人,他们依然会对新主持人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包括从前追随旧主持人的那些人。

令我最敏感的,还是姚力这个人。

我当副会长时,他还是森林保护管理处的一个科员,是个军转干部。我当时分管这个处,工作接触多了,发现姚力干起事来有板有眼,有规有矩,应该和他在部队的锻炼是分不开的。就算用挑剔的眼光来看,姚力也是个会办事的人。于是,我极力说服当时的会长,把他从管护处调到办公室,没多久又将他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姚力确实是干办公室的一块料,干什么都有条不紊,考虑周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做事不张扬,不抢镜,一度让我简直挑不出任何刺儿来。等到我当了会长成为一把手,我第一个提拔的人就是他,将他由副转正,升任为办公室主任。

日复一日,他对我的服务总是那样热情周到,执行我的命令从不说一个“不”字,又绝对到位,让人放心。而且,他不摆谱,与下属们打成一片,讲义气,不像我“高处不胜寒”。

说实话,我不止一次在内心置疑过他的这种热情和周到,我想,一个人得要有怎样的情商和毅力,才能如此滴水不漏,做到事事件件都无可挑剔呢?

退休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看齐,一改自己不苟言笑、端着架子的做派,对协会的每个人都如沐春风,笑脸相迎。

今年初春的一天傍晚,我和老伴有幸被邀去参加森林管护处工会小组组织的家庭聚会。我们坐神州专车准时出现在聚会的酒楼里,这让管护处的下属们非常意外,想来他们一准估摸着我不会来。因为前两年我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真要赴约时又以各种托词婉拒了。

那晚的家庭聚会,我又激动又高兴,喝得酩酊大醉。

事后,老伴告诉我,酒醉后我大发脾气,训斥聚会的下属们不讲规矩,竟让开会的会场陷入一片混乱,开会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事!

起始,参加聚会的下属被我一骂都愣了,疑惑地望向我,不明所以。继而,他们全明白过来了,之后,他们对我表示了深深的理解,理解中难免带着可怜与不屑。他们耐着性子,听我滔滔不绝的总结性讲话足足有18分钟之久。要不是老伴强力制止我,也说不准我会讲上一个夜晚。

聚会结束,是管护处的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架着烂醉如泥的我,和老伴一起,坐上专车,把我送回家。

我毫不怀疑老伴说的话,但这些我通通不记得了。

现在,时间消逝得没有从前那样快了……是啊,我有什么理由去要求退休生活的乐章是一首回旋不停的快板?我该选择怎样的节拍?快板音乐?显然不成,也鲜有人这么幸运。那么,慢板节奏?更不成,生活太过空泛也是一种煎熬。干脆来一个广板演奏?还是不成,我刚刚适应放下端着架子的做派,又换回庄重?这不折腾人嘛。心脏里的小石块又不安分了,我有点透不上气了。

这些音乐术语,是我从音乐学院毕业的女儿、女婿那里学来的。

一个被身体抛弃的灵魂和一个被灵魂抛弃的身体,能通过一场会议在虚空中相遇吗?人都有摆脱的潜在意识,不是身体的摆脱,就是精神的摆脱。某种意义上,摆脱也是一种追求的境界。退休后,自然摆脱了会议的缠身,在自由的时间流里,完全可以轻松地释放心灵的自由。只是,拥有这种境界的人会是我吗?

一想到,有那么一天,在某个会场上,坐在台子上主持会议的我,是个连自己家人都无法辨清的痴呆,是个分不清现在与过去的傻子,我就再也无法容忍都已经退休了的自己竟这般矫情和纠结。果真如此,那就是一场黑色滑稽的演出。

也许,我应该对姚力再次打开心门?

我想,我应该是了解姚力的,他做任何事,都以不出错为原则,哪怕他有什么新想法,也以上级为准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证实了他对工作一向是负责的。

在推荐他为协会副会长的常务会议上,我发表了意见,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参会人员的掌声自发而由衷地为我响起来。我说,有人议论我喜欢用姚力,这不假,也没有什么不好。是因为我太了解姚力了,了解他的优点和缺点,所以,我知道将他放在什么岗位适合他。我害怕推荐不熟悉的人,这样难免会导致用人不当,或是损耗人才,使许多本该落实执行的事大打折扣,浪费资源。

说真话是需要底气的。

一路嘀嗒嘀嗒——逆向走动的指针一刻不停地敲打我的耳膜,仿佛在提醒我,时间要开始顺流了。

我穿过一条繁华的大街,拐过一条杂乱的小巷,经过一条全是深蓝色围挡的道路,再穿过一条一家店面連着一家店面的饮食街……走啊走,终于走在了一条古老内河的栈道上,两岸樟树成荫,渐渐地,喧嚣的市声被甩在了我身后。

我终于走到一片开阔的地方,站在半山坡,望着寂静的林子,那抹阳光穿过繁枝倾泻下来,透着不可捉摸的静谧。

我定了定神后,抬腕看了看表,我从市立医院走到生态公益林,整整走了2小时零8分。

这一刻,饥饿溢满了我的肚子,前胸贴后背,胃发酸发虚,心慌慌的。

我这才惊觉,怪啊,手机怎么一直没响?自打退休后,手机倒也响得不多,但不会不响。即便响了,也多半是亲朋好友打来的。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大惊,有无数个未接电话,定睛细看,几乎全是老伴打来的——不是她的手机号码,就是家里的座机号码。原来,刚才在市立医院做心脏彩超时,我把手机铃声调成静音了。

我赶紧拨老伴的电话,一拨就通了,老伴开口就大喊:“你在哪里?急死人了。”

“我在公益林子里。”

“你不是去医院检查吗?”老伴满腔怨气。

“我是去检查了,检查完后,我步行到公益林子。”

“步行?”老伴顿了顿,“你真是犯神经了!我和孩子们就差没报警了。”

“报什么警?”饥饿感、疲惫感同时袭来,脚下发飘。

“唉……”老伴一声叹气。

“我饿得心直发慌。”

“那就赶紧回家。别犯神经了。咱们都打专车,这样快!”

都打专车?什么状况啊?我纳闷:“你不在家?”

老伴语气陡然一转,气哼哼道:“都是你犯神经了。我见你去医院那么久没动静,既没电话,也不接电话,很不放心,就赶去市立医院找你。”

哦。这一点我心里很通透,老伴才是对我最上心的人,是我牵手一生的人。我赶紧道:“让你辛苦了,我这就回。”

我正准备用手机约专车,这当口,一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四目相望。

我看见他的一刹那,忽地有种天涯同路人的感觉。

3.我与许杞忧

那个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正是许杞忧。

对许杞忧,我是同情的,也是讨厌的。今年下半年他也要退休了,可这回晋升研究员职称他又落空了。他1978年考上省林业学院,1982年毕业分配来森林协会,一干就干到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许杞忧一向对开会没有兴趣,一心埋头在他的研究上。

我知道今天上午森林协会召开晋升研究员宣布大会。当然不会通知我参加,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晋升人选终于尘埃落定,我也跟着舒了一口气。这一切跟我还有关系吗?没关系,但有意思。而许杞忧晋升研究员职称的希望又落空了。再有一个月,他就退休了。

我是森林协会原会长,我知道协会有个臭毛病,对远在天边的不平,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愤怒;
而对自己身边人的不公,却仿佛丧失了同理心。

一年中每到研究晋升职称的冬春季节,人们都像打了鸡血,脑子转得格外敏捷,嘴巴四下打探不停,嗅觉似狗灵敏异常。各种八卦不胫而走,好像人人都是协会会长。

冷在家里的我,惯性使然,也跟着瞎操心。

对协会每个研究人员而言,从见习研究员一路晋升到研究员,每一步都充满艰辛,甚至是残酷的竞争。因此,没有拿到研究员职称就退休了的那一幕,总是格外令人落寞。

说实话,任会长多年,我对许杞忧的实在还是颇为欣赏的,当然欣赏里多少也夹杂着轻蔑。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在是骨子里生成的,是一种本能,不是面对各种诱惑经受严峻考验之后仍坚守的实在。这自然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从参加工作到临近退休,一直在协会管护处,圈子窄之又窄,接触面也不广。始终如一地拥有这份实在也是不容易的,自然也是少见的。

在我和他彼此狐疑的目光中,他先开口了:“会长,您也来林子?”

我一惊,难道他这话是在试探我什么?再细想应该不会,他是个实在人,便不露声色地说:“我来看看这片林子。”

“会长,您吃过了?我可是饿得不行。”他话锋一转,没有铺垫与过渡。

“你来林子干什么?”我微微蹙眉,语气里带有反感。

他再次直白地强调说:“我饿得不行。”

一个瞬间的沉寂,我心念里已经转过几道弯。最终,决定直截了当:“我也饿了。”

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那些曾经常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未必次次都讲实话。因为人与人,说不清呀,唯独许杞忧例外,他爱讲大白话,偏偏他的大白话,还总让我很不舒服。

“会长,那您请我吃饭,我饿了。”

我听了,一个苦笑,怎么是我请你?按常理应该你请我。你这也太不懂规矩了吧?但望着他期待我同意的眼神,我忽然感悟到,在一个实在的“书呆子”面前讲规矩,无异于“抽刀断水水更流”。我只好哈哈一笑道:“好,我请你。”

“我带您去一家好吃的小面馆。”

是我請你,不是你请我,你带路?太没规矩!轻蔑之感再次油然而生,我努力压制心中的火气,但见他却心满意足地带头走了。

事实证明,实在有实在的好。因为实在,许杞忧反而在协会基本上没有对立面,谁也不会去说他的不好,虽然背后少不了戏谑取笑他。要知道,协会常年充满了傲慢与偏见,作为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员,这也很不容易。

我只好又拨通老伴手机请假,报告实情,心里明白我是逃不脱她的数落了。不出所料,她说我真是病得不轻……

走在路上,我再次问他:“你去林子里干什么?”

“我去调查。”

“调查是调查处的事。”

“研究需要调查。”

“你调查什么?”

“调查生态公益林补偿问题。”顿了顿,“这是我的助手,就是那位刚分配来的研究生提议的。”

我不能不另眼相看许杞忧了。我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但饥饿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任何兴致都抵不过这身体里的饿。我止住了嘴。

许杞忧带我走到距离公益林不远的这条背街小巷,走进一间门面很小的面馆,总共四张桌子,坐满了也坐不到十个人。面馆空气浑浊,桌面黏满污垢,苍蝇飞来飞去……我满面怒气,心说:好你个许杞忧,我何时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

他熟门熟路,毫不客气地点了两份“捞面条”,配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萝卜干,一小碟干炸咸鱼,然后,抬头望着我说:“咱们两个人三个菜,够劲儿。”

我顿时丧失了语言的表达能力。一个没有存在感的男人,如果不是沦落到深陷沼泽的极度无助与无奈的境地,一定会提剑上马,冲出重围。

……只有我和许杞忧吃面条的声音。早过了午饭点,小面馆里只有我们俩。

我确实饿了,一大碗面条三下五除二就吃净了。我放下筷子,默默地看着桌对面的许杞忧,小面馆里徒剩下他喳喳的咀嚼声。

我不由得拉长了目光,携带着时间的记忆返回到几年前。

一天上午,我召集协会全体员工开大会。人来得很齐,这是保证会议质量的前提,我用铁的纪律约束他们——无缘无故不参会的,效能告诫一次,并扣半个月绩效奖。

大家都在揣测,召集全体会议,一定有什么大事。在一片交头接耳声中,我一脸严肃地走上台子,坐定,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我缓缓地向大家宣布:“森林协会将总动员,举办一场‘永吉市生态公益林建设者演唱会。这是一次大胆的创新,也是协会建设公益林的成果展示。演唱会由谁来唱呢?”故意卖关子一下,“就由咱们协会和林场的员工自己唱。当然,也得请几个当红明星来助阵。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争取把这场演唱会办成咱们协会独具特色的品牌。”

“啪啪……”会场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停下后,我正要继续鼓动和煽情,一个声音在安静的会场里响起:“会长,我不懂演唱,我向您请假。”事发突然,还没容我反击,说话的人竟擅自站起身自顾自地走出会场。

这个大胆的家伙正是许杞忧。

紧接着,另一个人便也跟着起哄:“这也可以请假?”这一起哄不打紧,先是一个,接着是另一个,再接着三三两两,正议论纷纷,忽地,大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这样起哄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一阵叽叽喳喳声瞬间停息。我铁青着一张脸,双目冒火,见火候到了,便提高音量:“请监察室启动程序,扣除许杞忧当月绩效奖,效能告诫一次,取消今年职称参评资格。”心里对他一片蔑视:许杞忧,你敢挖坑让老子跳?吃了豹子胆了。

会场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起哄后果的不堪。

会议结束后,我让姚力通知许杞忧到我办公室来。

协会召开一场大会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而许杞忧今天的做派,分明亵渎了会议的意义。

回到办公室,我怒气难消。

不久,许杞忧来了,他没有敲门,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到我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面容倒是有几丝不安:“姚力说您叫我?”

他和姚力在森林保护管理处共事过,所以,他习惯了直呼其名,不像协会其他人,恭敬地叫姚力姚主任。

我换上亲切的笑容,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正忙着。”许杞忧说,“您是会长,可以决定开演唱会,可我需要研究。”

“需要研究。”我和他的谈话很显然陷入沼泽。

“我正在研究生态公益林的布局优化。”他不急不恼地解释说。

“你是在研究吗?”我的目光如针刺。

许杞忧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管护处反映,你很散漫,经常不在处里。”眼前许杞忧的忐忑不安,非但不能消弭我对他的成见,反而引起我更大的反感——我差一点被他的实在样子给蒙蔽了。

“咱们协会应该向市里提出建议,将重点区位商品林调整为生态公益林,将重点区位外的零星生态公益林调整为商品林。”我这通不讲情面的批评,并没使许杞忧感到难堪,反而像是密不透风的黑洞被狠狠砸开了一个风口,清风涌入,他觉得自己机会来了。可不是嘛,能当面亲自向我这个会长报告建议,也是不大容易的。

我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已经明白,许杞忧确实是在跑林区做调研,否则,他提不出这样有见地的建议。协会就是这样,表面上嘻嘻哈哈,藏着掖着是常有的事,爱打小报告的人也不在少数,有棱有角的人,反倒是渐渐被岁月磨平了,像许杞忧这样真性情的人实属稀罕了。我仍然一脸严肃道:“研究人员一样要遵守会议纪律。”自然地把话题从沼泽中拔出来。

许杞忧眯起眼看着我,不接话茬了。我继续说:“每个单位,都有创新要求的工作,部署演唱会的会议也不例外。”

许杞忧只是听着,不表态,我只好放下身段说:“开会与研究并不冲突,开会可以解决许多问题。比如,你刚才向我提到的那个建议,我完全可以马上召集会议讨论决定,解决是分分钟的事。可你带头破坏会议纪律,擅自离开会议现场,还强词夺理说你不懂演唱,这就是无理取闹。”

許杞忧一直没接话茬,我思忖,许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接?是说我说得对呢,还是说我说得不对?我只能结案陈词道:“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错误,接受不接受处分,我都要帮助你从泥潭中挣脱出来。你认同也好,不认同也罢,遵守纪律是协会的要求。”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你可以离开了。

他像逃避瘟疫一般绝尘离去。

我的脸一下子黑了。

……

这当口,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小面馆的沉寂,这铃声很虚幻,好似在穿越丛丛密林。

可能是看我一直没接电话,许杞忧说:“是您的手机响。”我这才被拽回现实里。才几十秒,过往的场景已飞速掠过。我发现自己很想破口骂他,让我心生不快的场景怎么也挥之不去。几只苍蝇嗡嗡地在我眼前晃悠,飞来飞去。我厌烦透了,我应该把这个小面馆彻底遗忘干净。

手机铃声仿佛带着一种暗示——应该是姚力的。我的心突然嘣嚓一声,静下来,又弹上去,小石块又开始在心脏里闹腾。我忍着不舒服,接听。

“老会长,是我。”

“嗯……”

“上午我确实在开会,您有何吩咐?”果然是姚力。

我嗤之以鼻在心里哼了一声:你除了开会,还有什么辩词?但脸上却是平静的,我当然不能在许杞忧面前失态。

“老会长……”

我哈哈一笑,截断他的话头:“老了,不中用了。麻烦你现在就让医保办给我联系省立医院心内科,我要看专家门诊。”

“您身体……”姚力顿了顿,“我现在就给您联系。”

挂了手机,我心里却在骂他:你跟着我在协会几十年,你的那些心计还想逃过我的火眼?

有时,通过开会这一载体去窥视另一个人的内心秘密,还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不过,事实也证明,姚力嘴上心里两套事情,都能合逻辑地来,没有一桩乱套的。

许杞忧担心道:“您身体不舒服?那赶紧看医生吧。都怪我太粗心。”停了一下说,“我陪您?”

“不用。”我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在“实在”这一点上,我对许杞忧一向是欣赏的。

我再次拨打手机向老伴报告实情,老伴嘴里嗯嗯着,但我心知肚明,她一定在心里骂我又犯神经了。她说她直接从家里赶往省立医院。忽地,我的鼻子有点泛酸,完全不像一个60多岁的人,仿佛酸楚的泪水顷刻就将流下来。我故作轻松,对许杞忧说:“咱们走吧。”

坐在专车赶往省立医院的路上,我的心脏电光石火,剧痛难忍,半天缓不过劲来。

疼痛渐渐地过去了,反而令我更加胆战心惊,因为我无法预知什么时候它又疼痛起来,心脏里的小石块完全不受我的意志控制。

到了省立医院,谢过司机后,我直奔心内科专家门诊。协会老龄委的小李已经在等候我了。看见我,她迎上来,说:“老会长,专家正等着您呐。姚会长亲自给您安排的特需门诊。”

进了诊室,省立心内专家问我哪不舒服。我告诉他我心脏里有小石块。他显然惊了一下,但转瞬便恢复常态,说:“医院刚从W国进口了一台心脏彩超仪,我开个单子,您先去做个检查。”

又让我做心脏彩超?我努力仰起一张失望的笑脸,笑得很无奈。

心脏彩超电脑图像在B超专家眼里清晰地显现,我的心脏再次接受了全面检查。检查结论是:心脏无异常发现。但在情绪巨幅波动时,要预防心绞痛。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专家诊室,心内专家看完我递给他的检查报告,说:“你要控制情绪,不能激动,注意保护心脏。”

这叫什么诊断?还是省立专家呢。我忍住火气问他:“那我心脏里到底有没有小石块?”

专家不厌其烦道:“我建议您去看看心理咨询科,就在这个大楼的13层。”

电光石火,一击即中,我心脏里的小石块再次作祟,我满脸痛苦。专家见状,立即安慰我道:“要不要在诊床上躺一躺?你不能情绪失控。”

好在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火气反而消下去了。我悻悻地再次问他:“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这属于心理科诊断的问题。”专家耐着性子说,“我理解应该是这样的,当你从心脏彩超仪诊断它‘有的时候,它其实是‘无的;
当你从自身心理认为它‘有的时候,它确实是‘有的。”

哪有这样的诊断?分明是在玩绕口令嘛。我这个懂得逆向思维的“老”会长,脑洞大开,他说得很玄乎,其实就是老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犯神经了。

专家温和地跟过来一句:“心脏痛其实是‘心病。”

“什么心病?”我喃喃自语,“就是神经病。”

走出省立医院,小李一直把我护送到家。

老伴饶有兴趣地问我,心脏里有小石块吗?我把诊断的结果和专家说的话如实地汇报给她,她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老伴对我的尴尬和怨气表示了深深的理解。她说你都是被退休闹腾的,这世上从来不会用有没有“会”开来评价一个人的存在感。她的话让我心里顿时像被掏空了似的,没了依托,没了底。

我开会开了大半辈子,然后退休归于沉默。不可否认,万物都是这样终了的。但是,也请人们理解我吧——并不是我选择了爱开会,当然,也不是开会选择了我。

电视新闻综述播完了。我累了,早早地躺在床上歇息。自然,永吉市电视新闻里不会再有我出席会议的镜头,偶尔闪过一次,那是参加市老龄委季谈会上的镜头,连我自己在屏幕上都没找到我自己,还能指望别人认出我来?

心情灰蒙蒙、湿漉漉的,我又觉得很没意思。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我的灵魂莫名其妙地飘忽到那场我和许杞忧的“谈心会”。

那是处分许杞忧的文件下发后的一天。天黑之后,我命姚力把他请到公益林子里一棵大樟树下。

许杞忧满心疑惑,甚至面带恐惧地问姚力,天都黑了,你把我拉到林子里,到底想怎样?

姚力打开随身带的一盏20瓦的应急灯,应急灯的照映,使大樟树下亮如白昼。他告诉许杞忧,这是会长用心选择和精心准备的谈心会环境。

前后脚的工夫,我也到了大樟树下。我让司机和姚力在林子外等我们俩。

“会长,天都黑了。您这是……”我打断许杞忧,告诉他,现在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只需要认真聆听,这是对参会人员的基本要求。

我不跟他在管护处开会,也不跟他在我办公室开会,甚至不跟他在白天开会,而是看似匪夷所思,实是精心选择在公益林子里这棵大樟树下开会,就是为了让他真正接受开会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我对许杞忧的静默十分满意。突然我仰头朝林子上空呼喊起来:“我主持的会啊!我主持的会啊!”呼喊的声音清幽空蒙,虚幻缥缈。我听见了悠长的回音……

等我转过身去看许杞忧,但见他惊得目瞪口呆,杵在那不知所措。我盯着他一眨不眨,直到视线一片模糊,直到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一切又归于沉默。

我开口了,对他说:“开会从来就不是可有可无,有时开会是必要的。开会的内容丰富多彩,无所不包。你的错误就在于你把对会议的主观偏见变成了无视的极端行为。”

一个片刻的沉寂,我又接着滔滔不绝:“我们两人的区别显而易见,你認为跑林子研究重要,原因是你坐不住,喜欢乱跑;
我则坚守开会的必要性,是因为我的落脚点与你的不同,我要拍板解决问题,而你却只是研究研究。”

说完,我啪的一下摁灭应急灯的开关,大樟树下重陷一片黑暗。我心如明镜:许杞忧肯定浑身发抖,逃又逃不掉,说又不敢说。

我接着训斥他:“你知道吗?这片公益林能够建成今天这般规模,功劳全在一场又一场的论证会。”

许杞忧声音发颤,哀求道:“会长,回吧。我错了,您对我的处分完全正确。”

“你终于认识到错误了,很好!谈心会很成功。”

尽管是在漆黑的夜幕里,我仍然能清晰地洞察到许杞忧的心理活动:会长,您说的这些,那是您看问题的角度,不代表我;
一旦我违逆您,您竟会用这种方法教育我。

我预料到了这种结局。

……

心脏又被小石块击中了,我痛清醒了。这会儿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

手机铃声响了,罕见晚上会有手机响,铃声像电流一样电到我,我几乎眩晕了一下。发抖的手拿起枕边的手机,按下接听键。“会长,是我,许杞忧。”声音钻进耳膜。

什么?我的表情懵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杞忧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我屏息凝神,声音继续钻进来:“您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我身不由己地端起架子说:“我身体还好,你有何事?”

“我,我……”

“请讲。”

“我想请会长您出面主持个会议,论证论证制定《市生态公益林补偿条例》的可行性。这是我的助手的提议。”

随着手机里许杞忧的不断说明和解释,我心念里已经转过几道,习惯了端着,下意识阻止了马上表态。

“我们这些天钻林子里调查,就是为了这件事。后生可畏。”

热心帮助青年研究人员,许杞忧确实做得好。我万分感慨,自愧不如,一口应允:“好。”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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